有的人,你原以為可以忘記,其實沒有。他們一直在你心底的一個角落,直到生命盡頭。孤獨時你會懷念每個角落里的黑暗之光,因為他們組成你的記憶與感情。但你已經不能擁抱他們,只能在最后明白,人生就是一個念念不忘的失去的過程。. ——題記
從18歲開始,我就開始在你的電影里看著別人替我過著夢里的人生,看著他們替我愛,替我死,情動,落淚,嘆息。在那樣的電影里,一生就快這樣過去了。 當你被鮮花和掌聲淹沒的時候,我靜靜地站在人群的角落;當所有的人群開始遠離你的時候,我向你走來。 看,馬車都準備好了,還有一間吊腳樓上的木房子,一雙黑布鞋,一張土家滴水床。想將你從北京的憂傷中救出,從英雄的寂寞中救出,從北京那些胡同里的瑣碎、煙塵、高跟鞋、小報記者的流言蜚語或大肆吹捧的“洪災”中救出。 我是掛滿銀飾的苗族女子,會唱幾十首桑植民歌。一路上我們不會結故事,但一定不結寂寞。當馬車過黃河的時候,你可能會停下來向西北張望,誰都有自己的故鄉;當馬車駛過長江的時候,你就要坐好,你將隨旅途不斷地跌宕起伏,像你一生的情感。你若看見天空被洗過,鳥兒在天上飛過,蟬在耳邊喊過,我們就到了這次旅途的目的地:張家界。 大口地呼吸,這里是一塵不染的世界。沒有垃圾,也沒有是非。
搖幾片漿就到了對面的天門山。這次我們不祭拜鬼谷子也不祭拜李自成,學問和歷史一樣沉悶,就像風情萬種的女人照樣讓人生厭一樣。 翻過99道彎,我帶你去看的是浩瀚無際的云,波光粼粼,望不到盡頭,像無聲地盛開在天空的曇花。一陣風吹來,她們散開;又一陣風過去,她們聚攏。瞬息萬變,像人生的很多際遇和愛情。那天空是九寨溝的水一樣的顏色,緞子一般,替你扯下來給鞏俐做件旗袍。裁縫要找上海最好的。當她穿上時,濃密的烏發高高地盤在腦后,左側配一個藍色的水晶發夾。那天,她會是世界上最優雅的女人。 山頂都是水墨一樣的老樹,遠山,古廟。野花很多,豆子一樣灑在小路旁,很細的花瓣,很干脆的色彩,很淡雅的清香,風吹來,搖搖擺擺,像一個個羞怯的女孩子。每到秋季,滿山遍野都是奪目的火紅,天門山就像是一只妖嬈的紅狐貍。最好看的是她的冬季。每棵樹都像是從安徒生的童話里走出來的,長滿毛茸茸的雪花,晶瑩剔透。在城市,人的肉體和靈魂是分開的;在這里,雪將它們合二為一。你會忘記功名利祿,忘記愛恨情仇,忘記前生今世。 半夜的時候,鳥兒會喊你醒來看日出。那輪圓日,比泰山的還大,緩緩地從東邊升起。天空,由牛奶白變為淡藍,到檸檬黃,到鵝黃,到橘紅色,到霞光萬丈的金色,最后整個天空都變為你最喜歡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和奧運開幕式上的中國紅。這紅,你根本不用費盡心機,它就在你的眼里,你只要用攝像機原版帶回去。 下山的時候記住順著99道彎走,山窩窩里藏得有999個鬼魅的小狐貍。那凄美的《天門狐仙》是譚盾、梅帥元和楊麗萍的混血兒,比《印象劉三姐》要陽春白雪。你是否可以坐下來看看,里面最少有兩個比董潔和章子怡漂亮。她們用哀婉的音樂,雪白的衣裙,華美的燈光,浪漫的等待,在那座絕版的天然峽谷里演繹了一場蕩氣回腸的愛情。你見過一只狐貍修行千年只為等待一個人嗎?你見過一只狐貍只為你而生,為你而死,只為你萬種風情嗎?你見過狐貍為你黯然落淚嗎?相信你會像喜歡《圖蘭朵》一樣喜歡上這風情萬種的天門狐仙,喜歡《走西口》一樣喜歡上桑植民歌,喜歡紅高粱一樣喜歡上吊腳樓里那扇扇小窗里透出的溫暖的燈光。離開的時候,我們要用揮手告別。這山和其他山不一樣,他不僅有生命,還有一只孤獨的眼睛。 眼睛,不僅看懂你的表情,還能讀懂你脆弱的心。 這里,適合你拍一部類似《廬山戀》的愛情片。這山,在注入了精彩紛呈的文化活力后,比廬山更有仙山靈氣。
劃烏篷船帶你去月亮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兩岸有很多紫薇樹,天上有很多云彩,水里有很多倒影。當你看見一輪彎彎的月兒沉睡在河流的中央,別吵醒她,她還在一個長長的夢里。放下那柄小漿,打起赤腳悄悄上岸。 這里每到秋天都開滿紫色的荷花,也像一只只烏篷船。池塘里住著無數只青蛙,夜里出來敲鑼打鼓,像大戶人家娶親嫁女,只是少了嗩吶。蜻蜓膽小,悄悄地在荷葉上掂一下腳尖就逃了。蝴蝶倒像是這個桃花莊的寨主夫人,在蓮子上打坐,一派雍容華貴。岸邊還會開出幾片蘆葦花,它們不是花,而是孤獨。 沒有人來打攪的。這里比你到的任何地方都安靜和干凈。沒有一片紙屑,也沒有一聲機器的轟鳴。你可以找見你兒時很多的伙伴,比如蛐蛐,比如瓢瓢蟲,比如螃蟹。你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只坐在卵石上回憶,那些夏天就會回來。那些老歌,鬼故事,野菜,藍布衣,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哥兄姊妹,表哥表姐,兒時的伙伴,男女同學,都陪你在回憶的走廊里停留很久,耳語很久。你也可以靜靜地舉著一玻璃茶杯,從那透明里看見黑暗,從那完整里看見碎片,從一片茶葉在杯子里的憂郁或沉醉里看見自己的悲喜狂歡。 如果下雨,我們就坐進艙里,看對面的崇山。炊煙在屋頂上裊裊升騰,一家又一家,一縷又一縷連在一起,如同藍色的綢帶飄逸不定,慢慢地與山嵐、地氣、水霧融為一體。來,我們用大瓷碗喝苞谷燒,忘記舜,也忘記歡蔸。這酒和陜北的不同,玉米比高粱釀出來的酒味道更辣,像四川女子。酒給人最大的誘惑是喝了就可以回到前秦魏晉,可以去到南北東西,可以沒有任何條文制度和戒律。這世界需要人遺忘的東西太多了,比如疲憊,勞累;比如貧窮,卑微,蔑視;比如冷遇,暗算,欺凌,遺棄。 水,能理解你的一生。水,也流走你的一生。 這里和鼓浪嶼最大的不同是,對面是古樸安寧的崇山,不是喧囂躁動的臺灣。你盡可以無憂無慮地酌酒,端杯,痛飲,忘記聯合國,忘記戰爭。 這里適合拍《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下一站,我該先帶你到哪里呢?洪家關,普光禪寺,苦竹寨,五雷山,土家風情園,老院子,這里值得你看看的地方確實不少。但它們都有歷史,都曾歷經過刀光劍影。騎上馬,我們還是往景區出發吧。一路的暖色,野菊花,橘子,稻草人,叫不出名字的火紅色的樹葉。噓,我怕你的目光會將它們點燃。 寶峰湖,那水是七仙女從天上遺落在人間的相思淚。那滿山的竹林是七仙女丟失在人間的排簫。黃龍洞,是那吒鬧海的神秘宮殿。那門口吱吱轉動的一架又一架大大小小的風車是時光的鬧鐘。哈里亞路劇場和外面的詩意田園都像一幅幅西歐的油畫,如同“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的意境。我知道這些地方你只會停留一會兒就走,都太直白,又遠離現實生活,不適合你電影悲愴蒼涼的風格。 從水繞四門翻九座山越九道嶺,抵達天子山。這里的山是先人種植的一灣又一灣紅高粱,一根一根朝天立著,挺拔,俊朗,年輕。每一根都自由地舒展著,那手指樣的峰尖無限伸向了云層,從高處看又像一列列整裝待發荷槍實彈的士兵。山的周圍又被更大的山包圍著,像女人錯綜復雜的百褶裙,紫紅色夾著深綠色。霧從四面八方涌到山尖,涌到山腰,沉入山底最后又再次飛舞上青天,簇擁成一望無際波濤洶涌的云海,那是你可能今生看到的最壯美的大自然奇妙表演。那一刻,你是上蒼投放在神堂灣的一個無罪的孩子,是一個盲人播撒在天空的一個快樂的音符。你知道我不擅長描寫景致,尤其是我無數次看慣了的風景。維特根斯坦說:看見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難。總之當我從西藏回來,我不再懷念念青唐古拉山山脈有多么美,甚至有些后悔從張家界到西藏的顛沛流離的旅程。 這里適合拍《十面埋伏》。那鬼魅莫測的云霧變換,那呲牙嶙峋的根根山峰,那左拐右拐的迷離山路,適合玩陰謀,算計,圈套,陷阱,不需要雕琢,不需要再造。主題曲就用刀郎的《懷念戰友》。 這里適合任何一個神話故事開始,因此你的任何關于人妖愛情電影故事的拍攝都可以從這里開始。
馬車繞過城南,帶你到另一部史書上找得到名字的小鎮。從這個秋天開始,我要帶你熟悉我們這里的每一棵長在石英砂巖上的鴿子花樹的氣息,熟悉那些時光與燈影的輪廓,熟悉一個土家族的歷史和未來。 遠遠望去,水面還是像朱自清筆下的“女兒綠”。水面上還有那么幾條木船。九溪三面環水,只有一端和高絕的武陵山脈相連。小鎮很小,清一色的古建筑群,小青瓦,花格窗,司檐懸空,木欄扶手,走馬轉角,古香古色。每一棟吊腳樓都是以榫穿卯相連,無釘無栓。吊腳樓中間也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縱橫交錯,像是一個用尺丈量過的棋盤,左右行走皆成棋局,難得一見的古代城市規劃。每一棟老木樓每一塊斑駁的石板都可照見這里曾經的繁華。 但它和鳳凰不同,鳳凰是愛城,九溪卻是一座愁城。六百年前,這里曾經是朝廷平定少數民族反叛的軍事重鎮,上演過無數場叛亂和殺戮。這條鐵索橋上曾走過無數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她們穿著繡花的嫁衣,頂著繡花的紅色蓋頭,用背簍背著繡花的花鋪蓋,敲鑼打鼓從河的這岸送進九溪那頭,開始一種忐忑不安無休無止地等待。這條鐵索橋更走過數以萬計的兵,他們從廣西、湖北、江西一路狂奔而來,在這里枕戈待旦,醉臥疆場,舍生取義,最后戰死的英魂被千里迢迢送回故里。傳說這里方圓幾百里隨時會狼煙四起,戰火紛飛,硝煙彌漫。趕尸匠比修吊腳樓的“墨頭”還多,壽衣店比裁縫店的生意還忙。 于是剩下很多年輕的寡婦,剩下一扇又一扇等待的窗,最后剩下三三兩兩荒山野嶺中的貞節牌坊。 這鐵索橋是用女人的思念熬成的,那孤獨的淚光是鐵鏈冷凝的色彩。長長的鐵索橋上有無數個鐵圈,每一個鐵圈就是一個士兵和女人的故事,每一根鏈條都是士兵短暫和女人清寂的一生。站在這條長長的鐵鎖鏈上,眼前像是看一部悲涼的老電影。年輕的男人們,意氣風發,金戈鐵馬,只為光宗耀祖,保家衛國,將自己當了祭奠臺上的供品;而年輕的女人們呢?“人寂寂,夜悠悠,天涯信阻暗凝愁”,用自己的謹小慎微和身軀為貞節牌坊送上了最隆重的厚禮。他們是無私的,無私到看不見自己的存在。她們是塵埃,是塵埃里盛開的苦澀的寂寞的英雄的花。 關于黑白,關于對錯,關于愛恨,時間久了,總會讓人看得明白。 這里,適合你拍《英雄》。在這朝生暮死之間,有多少尸骨未寒的魂靈遁入空寂,卻在人世中再也撈不起一絲紀念。當那個男人死去的時候,傷口應該被蓋上一層自然的陽光,溫暖他的今生,也溫暖他的來世。 這里還適合拍《滿城盡帶黃金甲》,那鐵索橋上就可以玩出很多畫面:等待的,思念的,招魂的,送魂的;人,馬,軍糧;背簍,馬車,長矛大刀獵槍……他們都可以從這條鐵索橋上開始發生故事。
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你,你屬于電影屬于世界。張家界也留不住你,你像風一樣,不生根。來,就著這“三下鍋”,吃掉最后一只“七姊妹”,那辣,會讓你先流下些汗水再留下淚水。 接下來我就該為你打包行李了。 經營藝術的人常不會經營生活。我的夢中常常會出現一幅奇怪的畫面:在北京的擁擠的胡同里,有一間小屋,墻上兩張老地圖,地上幾件臟衣服,小床上,一半兒是你,一半兒是書。 北京房子太貴,太小,太亂。我想送你鑰匙頭型的雙檐吊式的吊腳樓。窗戶雕上梅蘭竹菊或龍鳳呈祥。順便捎上一串黃色的玉米,紅色的“七姊妹”,棕色的蓑衣,一只小背簍,它們適合掛在正房的中柱上。客廳里配的是一把木椅,一個火坑,一個鐵湯灌,一只彎彎的鐵鉤,那里適合掛黑黑的臘肉。為預防有人偷你的思想偷你的藝術偷你的靈魂甚至肉體,你要睡吊腳樓上的閨房,那只窗戶只進得來蝴蝶,進不來蒼蠅。大黃狗給你當武士,他是所有動物中最忠誠的戰士。娃娃魚給你當廚娘,它是生物中最愛干凈的護士。另外,那塊西蘭卡普里裹的是兩顆種子,星星和鴿子花。你到了北京,要趕快將一顆種在吊腳樓的天窗上,一顆種在大門外的庭院里。她們會在你睡去和醒來的第一時刻向你溫柔地道安。 還想給你帶去一只草垛,一條小溪,一座大山,一個探春一樣的未婚妻。可惜,有的我買不起;有的,我還沒有找到。這件行李很大,上面寫上“永不退回”。 將天門山的云,金鞭溪的水,黃龍洞的筍子,天子山的紅月亮,黃石寨的風,《魅力湘西》的碟子,軍聲的粘貼畫,每樣只取一點點,統進一個箱子。它們是玻璃制品,上面寫下“小心輕放”四顆字。 還得給你裝點陽戲,大庸硬氣功,桑植民歌。它們都很能滿足你對傳統文化的渴求,找得見時光的影子。這件行李也大,上面寫上“張藝謀”親啟。 最后給你裝進三條意見:第一:劇本一定是一個很好的真情故事,你再拍電影的話,要將數量和質量分開;第二:劇本一定有三個感人的細節,它不是炫舞和色彩代替得了的;第三:在你拍之前一定要跟著藝術感覺走,拍完之后再計算它的利潤。這件行李也不輕,上面寫上“查無此人,原件退回”,便于我下次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郵寄。 完了,我要親手給你圍上一條土家蠟染。記住兩個字:珍重。要明白即使你走得再遠,也終究達不到想要的永遠;即使你走得再近,也終究回不到你想要的夢境。 送你回去的還是那架馬車,還是那個掛滿銀飾的女子。一路唱的不是《三套車》,而是桑植民歌,歌名就叫《去噠去噠又轉來噠》。它們一樣地婉轉,糾結,百轉千回。 如果你忍不住要來張家界拍電影,也要早些來。不然我老了,再也不能給你駕馬車,再也給你洗不了一路風塵。 我老了, 就連你拍的好電影,我也看不清那些綠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藍色的畫面,再優美的主題曲,我也聽不見那粗狂的惆悵的蒼涼的憂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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