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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賀捷生:憶三棵樹.賀龍的見證者與守望者

更新時間:2018-03-19 13:44:59 來源:yxfuhua.cn 編輯:周蘆屾 已被瀏覽 查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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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無論悲壯,還是黯淡,都不應該被遺忘。我們要記住這段歷史。

原文地址:賀龍的見證者與守望者">賀捷生:憶三棵樹.賀龍的見證者與守望者

作者:米斯特龔

  回到張家界,無論時間多么倉促,無論要走多么遠、多么難行的路,我都要去看那棵挺立在曠野中的大樹,那棵在風雨中生長了千百年的古樹。就像我每次回到故鄉桑植,必去看五道水那棵千年攀緣的紫藤;每次到了貴州,必去印江縣木黃看那棵雙軀交纏的古柏。

  這三棵站在湘黔大地上像傳說,又像絕唱的樹,是父親當年艱難轉戰的見證者,又是父親離開后忠實地等待他歸來的守望者。

  三棵樹,一棵見證了少年父親揭竿而起,以他的血肉之軀,在黑夜沉沉的湘西,把舊中國的天空捅了一個窟窿;一棵見證了青年父親帶領紅二軍團與肖克帶領的紅六軍團,在左沖右突中勝利會師。當第三棵樹出現時,著名的紅二方面軍就將在英年父親的麾下光榮誕生。

  我現在要去看的,是站立在張家界慈利縣溪口村外的第三棵樹。

  慈利是我母親蹇先任的故土,外婆家就與溪口相鄰,我從小在這片原野長大。命運的巧合使我相信,一棵樹也是有靈性的,哲人愛默生就說過:“每棵樹都值得用一生去探究。”

  那是一棵古樟,在南方的村子里都能見到,普通又名貴,是樹中的尊者和王。它們通常站在村莊后面的高岡上,與炊煙繚繞的村莊患難與共,苦命相守。千百年來,村里的人一代代老去,一代代誕生,唯有它們盤根錯節,經年不衰,代表村莊和村里的先人極有耐心地活下去,直到活得根莖爆裂,孔穴叢生,巨大的樹冠遮天蔽地,如同一團團蓬蓬松松的云停泊在村莊上空;直到活成村莊的傳說,村莊的歷史,村莊的神,讓人一輩子念念不忘,深懷眷戀。

  但我要去看的這棵大樹,這棵古樟,卻與其他村莊的古樟大不相同。它沒有生長在高岡上,而是頂天立地,孤獨站在一片開闊的河灘上,年復一年地守護著身邊的那片坪地,那條似乎亙古以來就環繞著這片坪地靜靜流淌的河流。遠遠望去,那幾根粗大的如同赤裸的手臂伸向天空的樹枝,像大地豎起的一片旗桿,又像河水高舉的一簇波浪。

  坪,叫王家坪;河,叫澧水

  哦,我又想起我親愛的父親了!那時我父親在經歷南昌起義的鳳凰涅槃后,作為黨的核心組織中的早期將領,他再一次白手起家,在湘西重新拉起一支虎嘯龍吟的紅軍主力。我也想起我親愛的母親,那時她作為父親隊伍中的第一個女兵,經過殘酷的戰爭洗禮,既成了這片黑暗土地上少有的播火者、戰斗者,也成了我父親相濡以沫的戰友和伴侶。

  父親是1934年11月初到達溪口的,指出這一點,是因為在這年的10月中下旬,父親剛率領他在湘鄂西創建的紅二軍團和肖克率領的紅六軍團,在貴州印江的木黃勝利會師,組成了強大的紅二六軍團。而由我未來的姨夫肖克率領的紅六軍團,是中央紅軍被迫從贛南撤離時,特地被派到湘贛邊來尋找我父親的。兩軍會師后,中央命令我父親出任紅二六軍團總指揮,率部返回湘鄂西,把幾十萬圍困中央紅軍的國民黨部隊拖進湘鄂西的崇山峻嶺,讓在血戰中越過湘江的中央紅軍得以向貴州遵義挺進。

  紅二六軍團進駐溪口,意味著這支頑強的部隊不辱使命,在中央紅軍長征的危難時刻,只用幾天時間便迅速插到了湘西的縱深。接著他們要做的,是利用大庸地區的特殊地形和深厚的群眾基礎,建立穩固的革命根據地,壯大紅軍力量,同虎狼般撲來的國民黨大軍展開生死搏斗,為革命的持續發展作貢獻。

  大庸作為湘西的一個縣名,是近幾年才消失,變成了今天以大自然奇絕的山水聞名于世的張家界。父親心目中的大庸革命根據地,是以天子山為中心,逐漸輻射和覆蓋桑植慈利、永順、鶴峰等縣。他生于斯,長于斯,對這里的山山嶺嶺爛熟于胸。當紅二六軍團開到他幾十年后長眠的天子山下時,包括溪口在內的村村寨寨,無不向他敞開門扉,像摟抱自己的骨肉那樣迎接他這支隊伍。

  明明知道參加革命九死一生,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鐵血男兒,這些湘軍后代,不論是種田的,還是在澧水河上撐船的;不論是苗族、白族、土家族,還是其他什么民族,只要扛得起槍,掄得動大刀,都愿踩著父親的腳印走,跟著他高舉的那面在血雨腥風中飄揚的旗幟走。

  當時作為紅色政權中心的溪口,人家不算多,也竟有700多名青壯年參加紅軍。那些日子的溪口,家家住著紅軍,夜夜燃燒著嗶剝作響的火把。一隊隊紅軍和赤衛隊員,在大路上和村莊里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婦女們忙著為紅軍縫冬衣,做軍鞋。每當夜幕降臨,繁星滿天,父親總會帶上肖克、王震、賀炳炎、盧冬生等一干將領和我母親,來到大樹下聊天。一壺茶,或一壇米酒,幾個人坐在那兒談天說地,縱論大勢。

  幾天后,就在這棵大樹下,父親不費一槍一彈,便收編了李吉儒的一支上千人的群眾武裝。此事成為當地經久不息的美談。

  李吉儒草莽出身,性情豪爽,在天子山上占山為王。紅二六軍團進駐溪口后,他自稱師長,打著紅軍游擊隊的旗號,到處“吃大戶”,搶糧食。當軍團司令部準備收拾這支隊伍時,父親卻嘿嘿一笑說,殺雞何必用牛刀?傳我的手令,讓他12月20日帶領隊伍來大樹下集合。

  李吉儒知道父親的脾氣。那天,他早早把隊伍帶到了溪口,在大樹下把槍架在地上,隊列整好,聽候紅軍發落。到這時,他才發現,溪口已是紅天紅地,云水翻騰,紅軍和老百姓水乳交融,親密無間,到處洋溢著同仇敵愾的氣氛。最讓他服氣的是,紅軍該上操的上操,該出勤的出勤,對他的到來不加任何防范。唯有父親與幾個軍團將領氣定神閑,正坐在大樹下慢悠悠地喝茶。

  李吉儒憑著兩撇小胡子認出我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手令遞上來說,賀老總,失敬失敬,粗人李吉儒按照命令,把隊伍帶來了,請清點人數和槍支。父親指著一把椅子說,是李師長啊,你還真給我賀龍面子啊。李吉儒馬上說不敢不敢,是賀老總和紅軍給我面子。我過去禍害百姓,做過許多壞事,甘愿負荊請罪,認打,認罰。

  父親笑了,說李吉儒,你還算深明大義,下步有什么打算啊?李吉儒說,賀老總,我帶領隊伍從天子山下來,就不準備回去了,弟兄們都是苦出身,個個愿意參加紅軍。父親嚴肅起來,對李吉儒道,天子山回不回另說,參加紅軍我也歡迎。不過話說在前面,紅軍有紅軍的規矩。在我們的隊伍里,你既發不了財,也別想當多大的官,還要舍身舍命,這些做得到嗎?李吉儒連連說,做得到,做得到。

  樹下,談笑之間,李吉儒的上千人馬全部投了紅軍,使紅二六軍團迅速得以壯大。值得一提的是,自從跟了我父親,這些苦大仇深的瀟湘弟子,沖鋒陷陣,忠勇無比,幾乎沒有一個活著回湘西。溪口的這棵大樹,從此深受群眾愛惜。紅二六軍團離開湘西后,在天長日久的盼望中,他們逐漸把對父親和紅軍的思念轉移到這棵樹上。在老百姓看來,這棵大樹就是紅軍的化身,我父親賀龍的化身。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我父親和紅軍。

  今年清明節回到張家界,上天子山為父親掃過墓,我自然要繼續往前走,繼續回到我母親的那片土地,去溪口看看那棵遠近聞名的大樹,看看以另一種形象站立在曠野中的父親。

  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因頭天爬過天子山,我已累得腰酸背痛,四肢乏力,但我毅然踏上了去溪口的路途。從故鄉桑植洪家關趕來看我的親戚,在張家界工作和生活的賀家人,聽說我要去看那棵樹,也爭著跟我去,兩輛車,20多個座位被塞得滿滿的。

  好像有只眼睛在天上看著我們,盼著我們,車開出張家界,太陽便跳了出來。暖暖的陽光穿過裊裊升騰的晨霧,照著路兩邊剛剛被雨水洗過的樹木,清新,亮堂,聽得見萬物生長的聲音。車駛近懷抱溪口的王家坪,迎面撲來一片干干凈凈的白,輕輕盈盈的白,像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地間一塵不染。漸漸走進那片白,那片漂浮著奇異香味的白,才發現,那是鋪天蓋地開著的梨花。

  那棵古樟就在這時從坦蕩空闊的坪地上,從潔白的梨花中,脫穎而出,在眼前頓時高大起來,突兀和崢嶸起來。樹頂上那幾根枯枝,還像從前那么蒼勁有力,那么孜孜不倦地托著瓦藍的天空。那種雷打不動的氣勢,讓人想到,即使黑云翻滾,即使頭頂的天空在電閃雷鳴中轟隆隆倒塌,它也能伸手撐住,把坍塌的天重新舉起來。而在大樹主干的枝椏間死而復生,大團大團綻放的新綠,竟比前些年我看到的更蓬勃,更稠密,更欣欣向榮,仿佛洶涌的潮水勢不可擋地往上漫。

  看見這么廣闊的一片梨花,看見這些梨花簇擁著拔地而起的大樹,我的心在顫抖,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我想,正是清明時節,難道這片土地,這千樹萬樹潔白如雪的梨花,也知道今天是個懷想的日子,追憶的日子?車走在半路我還懊悔,來看這棵古樟,來大樹下遙望父親,我竟沒有帶上一束花,一件寄托思念的信物,誰想這漫山遍野的梨花,在天地之間,早早地為我布置了一場盛大的祭奠。

  走到大樹下,我為當地群眾對紅軍、對父親的愛戴和敬仰深深地感動了。他們的表達方式,是那樣的樸素,那樣的隆重。因為面對這棵千年大樹,他們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用高高的柵欄把它圍起來,也沒有在它周邊添加任何建筑,只是在路口立了一小塊碑,刻上“紅軍樹”三個字,同時在碑的下方以寥寥數語敘述父親降服李吉儒的經過;又在大樹的周圍墊上一圈從澧水河里撈上來的鵝卵石,供人們圍著大樹從各個角度仰望它的風采。那些鵝卵石就像剛洗過似的,不沾一星泥土。唯一鄭重的,是在大樹的東北和西南角各豎起一根避雷針,以免它遭受雷擊。再往前走,我特別注意到,在大樹十幾米高的軀干上,也許在昨天,也許就在當天早晨,人們在層層疊疊舊紅布的外圍,又裹上了一圈又一圈嶄新的紅布。這些布紅得那么莊重,那么熱烈,就像噴涌的血,熊熊燃燒的霞光,讓人看一眼就想流淚。

  聽說賀龍的女兒回來看這棵大樹,附近村子里的人們紛紛圍了過來,和我一起抬頭仰望。也就幾分鐘時間,公路上,村路口,尤其在通往大樹的小路上,都站滿了人。大家神情肅穆,眼睛都和我一樣,紅紅的,濕濕的。

  父親離開溪口,離開湘西,帶領在這片土地上發展壯大的紅二方面軍長征后,從來沒有回來過。幾個當年還是孩子,如今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年輕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他們痛惜地告訴我,當年參加紅軍,跟著我父親打過仗的人,都離開了人世,方圓幾十里僅剩下一個已癱瘓在床的老赤衛隊員。老人們在去世前,都為沒能再看到我父親一眼感到惋惜。他們說,賀胡子是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開國元帥,是湘西出的最大的官。他生前顧不上回來看我們,看這棵樹,但去世后他的英靈會回來的,會附在這棵樹上存活下去。

  撫摸過那塊碑,聽老人們說過對紅軍和父親的思念,幾個賀家的后人攙著我圍著大樹轉了三圈。我們緩緩地走,緩緩地走,眼睛始終望著它碩大的軀干。有時也昂起頭來,凝望那片在父親蒙受冤屈時曾死去而后又復生的青枝綠葉。想不到剛走完一圈,身后已跟上來無數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當地人,也有外地人。每張臉都那么親切,那么凝重。

  大地無言,一陣陣風從廣闊的坪地與河面上吹過來,把裹著大樹的層層紅布吹得啪啪作響。

  是大樹有什么話要對人們說嗎?

  我也想說,想對這棵大樹,對父親附在樹上的英魂說:父親,你還記得嗎?當你站在這棵大樹下的時候,我也快要來到這世界。你看,我和你們與這片深沉又肥沃的土地,這棵死而復生的樹,彼此命運相連,已經難舍難分了。

  我還想說,父親,我也77歲了,成了一個比你還活得長久的老人。雖然身無大病,但腿腳卻老得有些走不動了。就在為你掃墓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來了。但是,當我回到母親的這片土地,當我看到這棵老而彌堅的大樹,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想,既然一棵樹能死而復生,能把上千年的風雨繼續扛下去,我作為你在這片土地上孕育的孩子,為什么不能頑強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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