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歌舞
彭學明
    在湘西，有一種土家舞蹈，叫茅谷斯。跳時，全身赤裸，披以稻草，手握稻草扎的草棒。舞蹈分為刀砍火燒、耕耘播種、圍獵趕仗、掃瘟搶親、調年盤歌、豐收喜慶等等場景，粗獷豪放，是土家人民的一部農事史詩。
                                          ——題記
    現在，我的祖先從頭至腳披著稻草載歌載舞了，他們都在這古歌古舞里向我講述祖先、講述故鄉、講述勞動、講述那場剪得斷臍帶割不掉臍眼的銘心鏤骨的歷史傳說了。
    因為一場戰爭，為了一種樂園，我的祖先赤裸著雙足跋山、涉水、茹毛、歃血，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片不知生了我多少祖輩又養了我多少祖輩的湘西山地，給我們開創和留下了這樣平和溫柔的家。天地乃萬象之靈、五谷乃萬物之首，我的祖先便以歌以舞以最為上等的供品祭天祭地祭五谷神。五谷神笑了，就風調雨順：五谷神不笑，就災荒連年。因此，我的祖先赤裸身子，束以稻草或麥秸、小米桿，開始起跳。從正月初一跳到正月十五，從今年跳到明年，世世代代，萬古流傳。
    是描摹五谷生產的農事歌舞。
    是展示田園生活的絢麗畫卷。
    是古樸而又古樸、原始而又原始、粗獷而又粗獷的民族古符。
    隆隆的鼓聲里，我的祖先依次出場，開始與自然相親、與泥土相愛。一排長長的畬刀砍下去，一片片的荊棘敗退下來；一排長長的棍尖戳下去，一片片的荒地開墾出來。刀耕啦、火種啦。必然有一堆堆的山火燒起來啦。在一群祖先砍著、挖著、燒著的時候，有一頭牛一張犁隨我的祖先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地寫詩，在詩句里沉沉重重地配畫。面對季節和泥土，我祖先的汗水一串一串地滴淌，使新
耕的土地又溽又亮，叢生著光芒。人與土地的呼吸同樣濕熱。
    陽光被感召著潑了下來，舔舐著祖先黧黑黧黑的背；行雨被感召著灑了下來，溜揉著祖先黧黑黧黑的背。雨霽后的彩虹從山的這頭與那頭升起來了，架起了一道五彩斑斕的美麗。我的祖先就躬耕在這陽光里、行雨中、虹影間。稻谷撒下去，稻谷就長出來；苞谷撒下去，苞谷就長出來；麥子、小米、黃豆、綠豆撒下去，五谷雜糧就長出來。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鳥聲、春天的景色，也全都競相著長出來，插進田野。我的祖先穿行在五谷之中時，五谷啃咬土地的聲音從腳下絲絲冒出，五谷的枝葉輕輕拂撫著祖先的臉，軀干輕輕碰觸著祖先的身子，我的祖先也就在薅草、上肥時聽到了歲月拔節成長的聲音。聽到了莊稼呼喚陽光、陽光呼喚秋天、秋天呼喚成熟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我的祖先皆咧嘴笑了，然后抬起頭來看了看藍瓦瓦的天。腰桿挺直的遠方是被他們開墾出來的另一座山和另一片五谷莊稼。
    開鐮的日子，就是祖先最苦、最甜的日子，丁丁峁峁，圪圪梁梁，都有祖先的頭影和脊背在五谷間起伏。而這時總有一支無字的歌符射向天空，落人土地。什么也不好表達，他們只有用這齊嶄嶄的喊聲贊美豐收，歌唱土地。“嗚呼呼!”“嗚呼呼!”“嗚呼呼!”
    然后就想象冬天、想象臘月，就在雪地里圍獵趕仗。我扮演黃牛水牛的那位祖先，此時又披了一身灰毛獸皮扮成獵物，在獵人的圍追堵截中東奔西逃。通往山界的羊腸路上，祖先每一把油光滑亮的長矛，就是一個個嚴實的守望哨，埋伏在各個路埡路岔邊的，是祖先們的獵狗獵槍。在祖先排山倒海的圍獵聲中，野豬踱著方步從山林里跑來，成了祖先手中溫順的家畜，野兔搖著耳朵從草地里蹦來，成了祖先籠中溫順的家畜，還有麝，還有虎，還有鹿，還有許許多多的珍禽異獸都乖乖地排著隊伍一一奔來，親觸著祖先暖暖的肌膚。我的祖先就是這樣的勇敢，這樣的能耐，這樣的能戰勝和馴服自然的一切。
    在這戰勝和馴服的過程里，祖先的經驗豐富起來，祖先的道路寬廣起來，祖先的天地高遠起來。祖先的形象也就完美、高大起來，于是笑了，拿起掃帚掃瘟殃死氣。掃！把三病兩痛掃出去，把平平安安掃進來；掃!把饑荒災難掃出去，把五谷豐登掃進來；掃！把雞瘟鴨瘟豬瘟牛瘟掃出去，把六畜興旺掃進來；掃！把愚昧貧窮掃出去，把文明富裕掃進來。
    為了理解愛情和生活，在五谷蕭蕭的香風中，我的祖先盤腿而坐，想念起某一個地方的某一個女人。那女人是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是能生兒育女、能下地干活的。頭上的南瓜花開得黃黃燦燦，眼中的光芒射得晶晶亮亮，嘴角的笑意抿得嫵嫵媚媚。因此，就更天然麗質，更滿足和刺激我的祖先，不得不逼著我的祖先蜂擁而上，把她搶來，做壓寨夫人。
    陽光雖然辛苦地在祖先的掌上結成了粗繭，而他們的子孫卻因此繁衍起來，他們免不了要對著五谷神打一木槽一木槽的糯米粑，喝一竹筒一竹筒的苞谷燒，唱一千首一萬首的盤歌，表表情意、慶慶年節。
    由此，我的祖先依次退場，祖先的歌舞徐徐落幕。祖先生存與奮斗的全部過程和意義，全就這么濃縮在這耕耘播種、收獲喜慶的一招一式、一節一拍、一場一景里。為了生存，我的祖先就是這樣的追求美好；為了子孫，我的祖先就是這樣的不懈奮斗。在這歌舞的昭示和寓意里，不僅僅是祖先留下的五谷、豐收、家園，還有信念、意志及泥土與汗水淬打的堅強性格。是祖先創造了歷史又抒寫了
歷史，是祖先創造了我們又改造了我們。我們應為祖先驕傲。而我們毫無疑問的被這歌舞刺得眸子生疼、流出熱淚、灑下一陣陣對祖先的燦燦敬意時，我們無言以報，只能再把這種歌舞跳一次，唱一次，且一代一代的傳下去。當我們都這么乘著火車、汽車來感受我們共同擁有的老家和鄉情時，我們的祖先也早巳穿越世紀明白：他們嘴里的樹葉已變成了我們口中的茶葉，他們子子孫孫的日子，已
不再是民族遷徙時的那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