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湘西小鏡頭
易 輝
準提庵的灶屋
我不信佛,也不參禪,但這并不影響我喜歡看談禪說佛的小品文,時常會為文字里的玄機妙趣而頷首微笑;也不影響我由衷地喜歡寺廟、尼庵,于我來說那是神圣而又神秘的所在,不可知的東西讓人存著一份大敬畏。佛在我眼里是一種永恒,有一雙清澈溫柔、始終充滿愛的眼,但它的莊嚴肅穆、正襟危坐、慎言篤行又是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慈悲。
跨進準提庵的殿堂,我顯然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外面燦爛的陽光,如黛的遠山,清澈的沱江,喧嘩的市聲便生生地隔絕在重門之外。佛號嗚咽,殿內是分不清時日的沉沉暮氣,時光如死水般停滯不前。頓生心宇的是蒼涼,有什么淤結于心的不暢,不覺惶然四顧。小小的庵堂香火并不盛,有一著緇衣的尼姑跪立在佛前,巍然端莊,面容嚴峻冷漠,看上去無一絲塵土氣。究竟是什么樣不能承受的極限痛苦,讓這女子舍了滾滾紅塵,舍了所有的人事喜樂絕塵而來?我在后面靜靜地看了她十多分鐘,她一直保持著無喜無悲的姿態。這樣心如止水不動聲色的堅忍女子選擇以此為生命的依托和支撐,定然自有她的道理。多少人生的隱秘不是我所能體味的,為何一定要弄明白呢?
樓上黃永玉的壁畫,讓我流連了一個多小時。黃是個盡情盡性的可愛老頭,他筆下的僧人、尼姑一概不是板著臉念經的,各具天真之態。一一拍照后,沒有方向感的我競差點一頭撞進準提庵的灶屋。
就在灶屋的木格窗戶前,我嘎然收住了腳步。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寺院庵堂的灶屋:紅的蘿卜,綠的青菜,水靈靈地擺放在木制案幾上;灶屋歷歷在目的陳設也一應俱全,和鄉下常見的一般;一樣的能煮香噴噴米飯的木罾,二樣結實的鐵鏟,一樣笨拙而踞的大水缸;煙火照樣是撩人眼目的,油鹽味也是同樣的嗆人;也是一派炊煙裊裊熱氣騰騰即要開飯的架勢。而燒火的女子竟然是堂前跪立的尼姑,正鼓著腮幫對著一根煙墨色的吹火筒運氣,一臉的歡顏。柴火映照出她如玉般的韶華,她應是吊腳樓窗戶中好看嫵媚的女子。另一個尼姑不停地翻動著鐵鏟,菜香便在她不斷的翻炒中彌散開來,臉上也有著我形容不出的快樂。倆人在低低的拉家常,用柔柔的鄉音。時不時發出盈盈的笑聲,或許是在回憶兒時的趣事。
這樣靈秀的臉龐,如水的眼波,若是著或紅或藍的盛裝,戴上美麗潤澤的銀飾,在陽光或星月下款款而行,會是怎樣的光彩百媚香風細細呢?不定要照亮多少人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這樣好看的女子競舍下人間的悲歡離合來寄身于晨鐘暮鼓青燈黃卷呢?
多年前乍到北京的沈從文為著北京極高極藍的天感動得直想下跪。從不曾跪過堂前禪房蒲團的我,在他故鄉的準提庵前卻邁不動腳,為著灶屋里的女子痛徹及骨心膽欲碎。極想伏在如我姐妹般的尼姑肩上痛哭一場,極想跪倒在這灶屋前卻怕驚擾了她們。佛呀,許我在心中一跪再跪,我看見她們臉上分明滿溢著生命的歡愉。
南長城與黃絲橋
或許是因為宣傳得深入人心,于外地人來說鳳凰有一名景“南長城”,好像不去就自來一趟似的。
間隔有距連綿五百座的碉堡因著戰爭的摧殘,幾近化為齏粉,幸而沒有夷為平地,殘存的幾座能逃浩劫,實屬幸運。
聽人興奮地說南長城在規劃中的后幾年將不斷磅礴綿延。一樣類似的復古青磚,磚坯磚縫中被精心地種植著野草、青苔。但是,水泥的漿縫是永不能與糯米灌漿勾縫相提并論的;青磚再怎樣灰撲也無法與秦磚漢瓦的原色相比;種下的野草青苔任怎樣衰黃也是不能生長蒼涼的。時光一一撫過的痕跡任憑誰也矯飾不了的,只有時間才能沉淀出厚重滄桑。站在人頭擠擠的南長城上,無法從容追憶,只知道這里與肅穆、空曠、沉郁是不相宜的,盡管數百年前這里金戈蔽日,戰鼓轟鳴,殺聲陣陣,血流千里。
而幾里之遙的黃絲橋古兵營卻是寂寞清冷的,好在暫時還沒有人想起去修復它,善感的人也是大可以趁機發一發思古幽情的。藍天薄云,彎身撫摩殘磚斷垣,城墻默默無語,卻又訴說無窮。歷史遙遠的那一頭有浩浩蕩蕩的軍隊開來,聽得見兵器的撞擊聲,久遠而雄壯,清晰而模糊。
古墻下,有羊在吃草,想是飽了,發出咩咩的歡叫聲;雞呢,也耐不住寂寞似的,在互相追鬧著,有一只慌不擇路掉進草從中在一撲一撲地試著躍出來;還有許多牛角和看上去有點怕人的牛頭堆放在角落中,等著人來把它制成工藝品。昔日古戰場一片生機盎然,仿佛只有鳳凰人才特別愛這世界似的。
想起以前不知在哪兒看過的一句話,用在這兒再貼切溫暖不過:“過去的世界遙遙望去依舊在另一個時空盛開如蓮,盡管此岸的生命繽彩紛呈。”
何不嫁作染匠婦
鳳凰的生意人依然保存著古風,沒有絲毫的錙銖必較的商人氣,一律的溫柔敦厚。在張家界一元才能買一小孩拳頭大小的涼薯,在這兒可以買上一大堆,吃得你不愛;早上去店鋪吃米粉,隨口夸贊酸蘿卜的可口,女掌柜便笑咪咪地端上一大碗任你白吃。
最喜歡的莫過于每天必逛上一兩趟工藝店鋪,大多是買民俗風味極濃的臘染、織錦,偶有一些古玩玉器。不忙時,店主會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與你閑聊,娓娓道來扎染與蠟染的不同之處或是某幅畫某件古玩的由來。
進得店堂,滿墻的蠟染織錦風格各異,各有各的可愛招人之處,大多用色濃麗鮮亮,極為大膽。價錢卻甚是懸殊,有動輒上千上萬的,也有十幾二十元的。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尺多見方的《齊白石》蠟染肖像,店主說有人出至三萬元都沒舍得出手,極妙的是無論在哪個方向看,肖像奕奕有神的眼睛都似在與你對視,技藝無疑是這一行業的登峰造極。
買織錦的店堂一隅通常擺放著一臺織機,端坐著一個紅衣或藍衣、打扮齊整的女子。(后來聽說衣服顏色是婚否的標志。)看她兩手不閑,靈巧穿梭,彩線目不暇接地飛舞,一幅幅風味濃郁的織錦便在指間緩緩流瀉。想織女應該也不過如此吧。
以前我曾托人從鳳凰帶過一幅《月是故鄉明》的織錦畫,象是畫虹橋一帶的景。畫面的主色是沉郁郁的深藍,只覺堵得慌慌的,有什么甸甸地壓抑著,令人不得輕松。掛在哪間房子的壁上都覺不適,后來我隨手把它擱在書柜的地上,倒是相宜。
在鳳凰幾日,抬頭隨處可見黃永玉的手筆,甚至小飯館低低的門楣上都是。突然一下明白了那幅濃得化不開的深藍畫,你以為還有什么更適合的顏色能載得起如此執著厚重的鄉愁鄉情呢?
友人見我流連其間,每去必買幾幅蠟染,臨出門還是戀戀回首著不舍,便調侃道:不如嫁個染匠,滿壁的畫都是你的,他染畫來你賣畫。我恰好有個表哥,是鳳凰城最有名的染匠,如何?我也笑著應承:好喲,只是我不符山里人所喜,該不會嫌棄吧?
出得門來,遠遠地見一70歲左右的老者背手悠閑踱步,內著對襟家織白布衫,外罩一件短馬甲,露出里面的一截白布。鄉下人戲稱這種打扮為“賣罾缽”。友人手一指:這就是我表哥,鳳凰赫赫有名身懷絕技的劉大炮也。
劉大炮的名字確實響亮,是黃永玉青梅竹馬一起逃學的至交,傳說在黃永玉的奪翠樓中堂右首掛有一幅《我乃大炮》的親筆畫,樣貌極為傳神。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率性風采。一向當得起玩笑的我,卻一反常態,認真地板著臉,不容友人再有任何的出言不遜。這樣令人肅然起敬的老者,豈是你我敢隨口開玩笑輕惺的?
游人游記